想做一只寄居蟹

不知雪

昏黄的灯光下,蝉娘正对镜画眉。

隔壁房间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蝉娘的手一抖,画歪了眉尾,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松弛的皮肤,深浅不一的皱纹,浑浊的双目,配上那突兀的眉尾,倒有几分戏台上嫫母的味道。

有人推门进来,蝉娘双眼一亮,满是期待地转头,却发现只是戴着面具的哑奴,神情落寞地转回了头,一边使劲儿擦着狰狞的眉尾,一边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一个客人也没有吗?”

哑奴走到蝉娘身后,轻轻点了点头。

蝉娘把手里的眉笔扔在地上,冷笑一声。

色衰而爱驰,果不其然。可我还没找到那个人,怎么就老了呢?

哑奴上前拿起眉笔,动作轻柔地替蝉娘画眉。

蝉娘握住了哑奴的手,抬头直视他的双眼。

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哑奴的动作一顿,躲闪着蝉娘的目光。

蝉娘苦笑一下,轻轻拍了拍哑奴的手。

明知你不会回答,可就是忍不住一问。罢了,今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蝉娘拉着哑奴快步走出房间。

时值上元,街道上处处悬挂花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蝉娘走走停停,拉着哑奴又是看灯,又是买小点心,脸上满是久违的兴奋。

哑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

不远处有一个面具的小摊,蝉娘小跑几步,拿了一个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你看,我们一样了。

哑奴摸了摸蝉娘的头,随后便拿出荷包准备付钱。蝉娘却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冷冷地扔了回去。

可我不喜欢面具。

蝉娘说完就跑了出去。哑奴立刻去追,却被人群推搡阻挡,失去了蝉娘的踪迹。

一炷香之后,,哑奴推开厚重的大门,只见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有一棵枯树,下面站着的,正是蝉娘。

来得真快。

蝉娘转过身来,哑奴看到她正用一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于是拼命摆手。

站住!你敢过来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哑奴立刻停下了脚步。

摘下你的面具!

哑奴愣了片刻,随后缓缓地摘掉了自己的面具。蝉娘看着哑奴的脸,满脸惊讶。

蝉娘:怎么是你?

十六年前,这座荒宅还叫方宅,蝉娘还是个官家小姐,哑奴则是她叫做张正的先生。那天早上,蝉娘坐在桃树下,听张正为她讲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一阵桃花,张正抬眼一看,只见蝉娘正望着自己出神,微笑着拂去了她头上的花瓣。

又走神了,回头叫你父亲看见,又该罚你抄书了。

我……我只是太爱这首诗了……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也做一首咏蒹葭的诗吧。

粉色的花瓣之中,十八岁蝉娘看着张正,羞涩地笑了笑。

三十六岁的蝉娘走到张正面前,一把撕开了他的袖子,死死地盯着张正手腕上的黑痣。了那一夜她透过门缝看到的那个人,手腕上同样有颗黑痣。

将反诗夹在我父亲的奏章里,害得我方氏一族男子被杀,女子流落烟花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你!

蝉娘的眼神变得十分凶狠,反手将自己的匕首捅入了张正的腹部。令她惊讶的是,张正并未反抗,只是缓缓倒在了地上。

为何不还手?

做了错事,自当付出代价。大仇得报,你可以解脱了。

十八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与记忆中的清亮相比,夹杂了太多腌臜。

蝉娘俯身拎住张正的衣襟,一把将他拎到自己眼前。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当初为何要这么做?

对你生了爱慕之心,可你父亲却嫌弃我家贫,一怒之下便行此毒计,想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拽入我身处的泥沼之中。

你没想过我或许会抛下一切与你私奔吗?

我要与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无论是夫与妻,还是龟奴与娼妓。

蝉娘用力扇了张正一耳光,好像这样便能将自己那一瞬的喜悦一同扇走。我真是个混蛋,他还我家破人亡,我却忍不住因他的“堂堂正正”欢喜。

你真令人恶心!这句话说给他,也说给自己。

爱慕也好,恶心也罢,与你携手二十年,余愿已了。

蝉娘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放开他起身离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张正躺在地上,看着头顶的枯枝,陷入了回忆。

十八年前的那一夜,他靠在桃花树上看月亮,身后却传来两个丫鬟的窃窃私语。

蒹葭欲白露华清,梦里哀鸿听转明。

然后呢?

没了。

合着小姐憋了一个下午,就憋出两句啊?

可不是,偏偏这是张先生留的课业,她又上心得很,实在写不出来,索性留了个字条给老爷,让老爷帮她作弊续写……

张正听到这里神色一变,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没能及时拦住去上朝的方老爷。那一夜,不信神佛的他在月光下磕了不知多少个头,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换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不要拿“转明”两字做文章,却在天刚亮的时候大失所望,眼睁睁地看着方宅变成了人间地狱。

用生命守住这个秘密,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躺在地上的张正费力扭头,看着蝉娘离开的背影,笑着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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