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一只寄居蟹

原罪(一)

2000年的冬天,雾城的天空大雪飞扬。年初迎接千禧年的狂热早已熄得干干净净,“入世”谈判成功的喜讯、再次申奥的全民总动员和疯狂减价论斤卖的电视机虽然偶尔也能在人们的生活中激起一阵波澜,可越来越多的人失望地发现——原来每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千禧年,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千里之外的地方会地震,万里之外的地方有沙尘,至于自己生活的小城,则一如既往地笼罩在一片下岗的愁云惨雾之中。

这个依靠国有重工企业发展起来的小城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工人们脱下工服像觅食的鸟儿一样奔向四方,苦难和暴力在各个角落滋长,飞不出去的鸟儿们留在破败的巢里唾弃着故乡。

王慕曦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来到了雾城,在那家名叫“维多利亚”的舞厅做了一个舞娘。

此刻,她正赤着脚,和着《踏浪》,绕着一根钢管,扭动着纤细的身体。她双目微闭,脚尖不自觉地绷起,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躲避着暧昧的灯光,虽然在内衣之外只穿着一层薄纱,却纯洁得像一个精灵——如果你不看台下的话。

一曲终了,王慕曦向客人们点头致意,坦然地捡起他们扔在地上的钞票。在这期间,照例有几只不安分的手扒上她的胳膊。她也不恼,反而冲对方笑笑。这是一种过于干净的笑,干净得不该存在于这间兼做皮肉生意舞厅,干净得让那些眼神里带着钩子的男人都晃了神。而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王慕曦会悄悄地甩开他们的手,大步走回休息室。

可是今天有一点不同,一个男人拦在了休息室的门口。

“五百块,跟我走”。男人的语气不容商量,尽管看不清他的脸,王慕曦也能猜到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我不出台”,王慕曦压抑着心中的厌恶,尽量把这句话说得软些。男人的自尊都很脆弱,一旦自我感觉受到了威胁,就会像被刺激的吉娃娃一样疯狂地大叫。

这一点,从小到大孙建国用各种各样的教具教过她无数遍。鞋底、床刷、衣架……留在她身上每一条青紫色的印记都是她关于男性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的笔记。

“嫌少?那一千块怎么样?”男人往前凑了凑。王慕曦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长势喜人快连成一片的眉毛,浑浊的眼睛,塌而肥的鼻子,红杏出墙的鼻毛,满是烟渍的牙齿……又一个将肮脏和男子气概画了等号的男人。

“我不出台”,王慕曦又强调了一遍,语气中多了一点压制不住的怒意。为了弥补这个小小的错误,她用手指了指吧台边的胡盼儿。“或许,你可以问问她”。

直到胡盼儿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的前一秒,王慕曦还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胡盼儿出了名的缺钱,什么客人都接。把男人介绍给她,分明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可胡盼儿却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了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胡盼儿的力气极大,王慕曦的脸立刻红肿起来。作为孙建国的优秀学生,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还手,而是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骚货,装什么装!”胡盼儿拽着王慕曦的头发,接连又是几个巴掌。闹出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手啊!”男人们兴奋地大叫着,有几个更是鼓起了掌。

在众人的加油呐喊中,胡盼儿斗志昂扬,在扇巴掌的同时还加上了一连串的脏话助兴。王慕曦却始终没有动作,仿佛从第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的那一刻起灵魂就飘出了这里。

“都干什么呢!”经理匆忙赶到,拉开了两人。“五百块”看着双颊红肿的王慕曦,遗憾地摇了摇头。“之前假清高,现在这个鬼样子,五十块都没人要喽”。他一面说着,一面拿出鼓鼓的钱包,故意打开露出一沓红艳艳的钞票,孔雀开屏似的向众人炫耀。

“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头回来吧?盼儿,快陪先生去喝两杯。”经理陪着笑将胡盼儿往“五百块”身边一推,胡盼儿却像触电似的往后一缩,满脸不耐烦地甩了甩因为过于用力而发胀的双手,留下一句“我不要二手货”之后就扬长而去。

“你骂谁呢!”“五百块”被“二手货”刺中,一把拉住了胡盼儿。“你都不知道是几手货了,居然骂我是二手货?”“五百块”说着,抬脚狠狠踢在了胡盼儿的肚子上。

出乎意料的是,胡盼儿居然捂着肚子笑了,仿佛刚才那一脚不过给她挠了个痒痒。“我不知道是几手货,有本事你别上啊~咱俩可是老母猪和乌鸦,谁也别嫌谁黑!”

胡盼儿的俏皮话引得全场人都笑了出来,连经理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在一片笑声中,“五百块”意识到自己若再像个贞洁烈女一般纠结二手货的事,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只好借坡下驴,不情不愿地干笑两声之后离开。

“你们两个跟我过来”。目送“五百块”离开之后,经理黑着脸把王慕曦和胡盼儿叫进了办公室。

“刚才是怎么回事?”经理问道。

“我想给她介绍生意,她却反过来打我……”王慕曦低着头,活像一个被老师叫进办公室的小学生。

“我就是看不惯她假清高那样儿,都到这儿跳舞了,还装什么雏儿呢?把自己不要的客人塞给我,当我是垃圾场啊?”胡盼儿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说话还一边检查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你怎么能这样!”来这里一个月,王慕曦第一次有了情绪,发红的双眼瞪着胡盼儿,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眼泪。

“我这人就这样,不服,接着打呀~”胡盼儿的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

“行了!”经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收拾东西滚蛋。”

“为什么?”王慕曦看着指向自己的肥胖手指,一时不敢相信。“打人的可是她!”

“你看看你的脸,以后还能上台吗?我这里不是派出所,要讨公道去别地儿讨去。”经理不耐烦地冲王慕曦摆了摆手,随后看向胡盼儿。“她走了之后你上台跳舞。”

“好嘞~”胡盼儿像是早料到了结果一般,冲经理眨了眨眼。“不就是扭嘛,谁不会呀!”

半个小时之后,王慕曦走出了“维多利亚”。因为突然被开除没有准备,她只能随手拿了个塑料袋来装自己的演出服。虽然只是一层薄纱,可那也是演出服。正如她在这里跳的每一支舞,虽然低俗,可也是舞。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王慕曦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双香槟色的芭蕾舞鞋,思来想去,还是不该把它和“演出服”放在一起。“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王慕曦捧着那双舞鞋,虔诚得好像一个信徒。“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的,因为你舍不得。”她在鞋尖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后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走进了茫茫大雪。

十五分钟之后,胡盼儿走出了“维多利亚”。今天阿军回来,她得早点回家。路过门口那条小巷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救命”。怎么会有人连喊救命都喊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无语地摇了摇头。这座小城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喊救命,轮不到她操心。

可她还是在走出几百米后停住了脚步,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声音。“妈的,她连挨打都不会还手……”尽管脑海中有无数个不要多管闲事的理由,胡盼儿还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走入了小巷。

不远处,一个男人正骑在一个女人身上。胡盼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作为一个受害者,王慕曦的挣扎实在是不够合格。她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拉住自己的裤子,丝毫不在意“五百块”已经将她上半身的衣物撕成了碎片。

就在这一刻,胡盼儿的世界开始疯狂倒带,漫天的大雪变成了黄色的尘土,王慕曦变成了十三岁的自己,“五百块”则变成了四十三岁的胡传宗。

胡盼儿觉得浑身的血液先是短暂地凝固,随后便冲破了血管,不管不顾地涌上了大脑。她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敲在“五百块”的头上,一下又一下,“五百块”的鲜血溅在王慕曦的脸上、洁白的雪地上和胡盼儿的手上。胡盼儿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不肯停下,她的动作力道十足又富有节奏,就像妈妈教自己扬麦子那样,直到王慕曦夺过了她手中的木棍,颤抖着说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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